说不准学
英雄末路
难得糊涂学
买西瓜学
敲门砖学
赏饭学

人才
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转眼之间,距前集杂文之出版,已四阅月矣。四阅月中,世界上花样百出,最大的变化莫过於天气,当我为前集写序时,天正严寒,一袭老棉袍在身,冻得发抖,巴不得去偷点银子,装上洋式暖气。现在为本集写序,天已盛暑了矣,双手挥扇,都木法度,既驱不走热,也驱不走蚊。天气尚且如此,人何以堪?最近每每对镜自照,一代英雄,迎面出现,只不过白发苍苍,真是老啦。可是,老啦虽然老啦,毛病仍然如初。

毛病是啥?盖正人君子闻善言则拜,柏杨先生闻善言则拜。正人君子闻过则喜,柏杨先生闻过则怒。正人君子有学有术,柏杨先生则不学有术。君如不信,不妨说两句善言教我听听,或指出我一点过失试试,恐怕有你吃不了兜著走的镜头。柏杨先生与别人不同的是,我宁可被舒服的话埋葬,也不肯被逆耳之言拯救。天生如此英明,万人称赞,你有啥办法哉?为志此盛,特将在台北自立晚报上的专栏,剪贴出书。

是为序。

甲辰年五月於台北市柏府

说不准学

是若干年前的事啦,有人对香港的政治清明表示景慕,於是义和团徒子徒孙气得捶胸打跌,群起而攻之。彼时还不流行立法委员提质询,说谁动摇国本的学问,所以攻了一阵,也就偃旗息鼓。我想现代人物最大的特点是蠢血沸腾,从没有时间真正坐下来和真正冷静的想一想,而只一口咬定:「把堂堂中华,去比殖民地。」好像只要这麽比一比,其思想就有问题。至於比的对不对,是不是那麽一回事,通不管他娘也。南北朝时祖挺先生对北齐帝国皇帝高演先生曰:「陛下有一范增而不能用。」高演先生跳高曰:「你敢把我比项羽?」几乎把他阁下活活打死。其实高演先生舔项羽先生的屁股都不配,但他有权在手,就有资格踢腾。这种优秀的文化传统,一直传统到现在,自然日益发扬光大。

香港自由日报上有马五先生一篇短评,介绍了一则香港故事。一个三作牌向街头无牌熟食档收了六元港币贿赂,结果被判有期徒刑六个月。马五先生赞曰:「香港是殖民地,一般人对殖民地的政风皆另眼看待,认为黑暗面大过光明面,区区六元港币规费,何足道哉?然而法院却执法不苟,对公务员的贪污行为,决不饶恕。收受六元贿赂,本质上与六十万元贿赂,并无区别,非法贪污则一也,这便是法治精神。法律有若泥塑木雕的偶像,贵在人人奉如神明,它即发生灵验,拥有祸福人群的权威。假如执法者受著人情或某种外来势力的干扰,稍有瞻徇,而枉法或执法以从事,法律的尊严即荡然无存,谁也对它不发生信奉的观念矣。因此,我想到中华民国司法界在台湾的若干现象,其法治精神似乎尚不及香港殖民地远甚。例如同样是公务员,经由太太之手收受贿赂,贪污有据,有的夫妻一并判刑坐牢,有的竟宣告无罪,还要官复原位,顾盼自雄。法官可以声称「奉命不上诉」,诉讼处理必须「配合国策」,这算世界上那一类型的民主法治规范乎?至於行政人员遇到收取红包,已视为义所应尔的常情,靡然成风,肆无忌惮。像香港警士取六块钱的规费这回事,如果是在台湾,他会招来徒刑之灾乎?」

柏杨先生所以引用马五先生原文,因马五先生的尊头比柏杨先生的硬,颇可以抵抗各种飞帽。不过如论起学问来,他阁下就差得远啦。他不是问该贪污六元贿赂的三作牌,在台湾会吃官司乎?意思是说,如果他在台湾,决不会吃官司。其实不一定也,其中道理,柏杨先生发明有「说不准学」,可供参考。马五先生说他简直要发思古之幽情,他曰:「我非常赞许一百年以前的腐败旧制度,行政和司法不分,集中於一个官吏之身,听他随意处理,他受著王道仁政的思想影响,对一般人民,反而比现在这样口称法治,行属人治的後果好的多。」

在堂堂进步繁荣的台湾,竟使人想到连黑暗的专治时代都不如,真不知是何居心?柏杨先生势非闻过则怒,以示忠贞不可。幸亏这话不是我说的,而是马五先生说的,帽子铺掌柜的如欲飞帽,千万别飞到我头上来,务请认清目标,迳向他阁下猛扣可也。不过偶尔有时候,一些不长进的朋友,也跟著会发出一阵同样思古之幽情的。不必用学院派的方式找根据啦,且说说京戏吧,君看过「四进士」乎?真是绝妙好戏。话说开店的老头宋士杰先生,不甘屈辱,顶撞了县太爷几句,凡官崽都有其崽威的,县太爷岂能例外,就打了他四十大板。官司打将下来,闹到最後,公堂之上,宋士杰先生翻出县太爷受贿的底牌。其中有几句对话,世人不妨洗耳一听。

县太爷曰:「宋士杰,你好厉害的状子。」

宋士杰先生曰:「大人,你好厉害的板子。」

县太爷悻悻然曰:「好好好,等我回到衙里,再和你算账。」

宋士杰先生笑曰:「怎麽,老哥,你还打算回去呀?」

县太爷一听,打了一个冷颤,真的当堂就被摘下纱帽。

呜呼!虽然那是一个公开打板子兼被革掉了命的时代,但也是个说得准的时代。以一个开小店的老头,都能肯定某人犯了某罪,一定会得到某种惩罚,真是奇迹。今天便不然矣,不但开小店的老头说不准,连名震海内外的马五先生都说不准,还茫茫然问曰:「这算世界上那一类型的民主法治规范?」当然是「说不准类型的民主法治规范」。即以该香港的三作牌而论,贪了六元小污,香港政府就判他六个月,马五先生以为如果在台湾,准啥事都没有,恐怕不太见得,说不定经过法官自由心证了一番之後,说他动摇国本,判他六十年哩。

正因为一切都是可大可小,可有可无,兴之所至的,中国人便只好恍恍惚惚过日子,能二抓就二抓,能乱兼就乱兼。最妙的是,越是二抓得凶的人,越是教训别人不要二抓。越是声明他啥也不抓的人,越是抓的凶。我们社会就好像一幅毕加索先生的调颜料板,五光十色,好不可爱。洋大人见之,伸大拇指曰:「进步进步。」或点头赞叹曰:「提高提高。」结果苦了一些既无啥可抓,又无啥可兼的老弱残兵,用别人买一双皮鞋的钱,来养活全家。养活全家不算,不时的还有正人君子揪住他的耳朵,教他节约救国。

我们已一再反覆言之,中国传统文化中什麽都有,独缺灵性。我说什麽都有,那是真的什麽都有,不信的话,翻开古书瞧瞧,圣人也好,君王也好,篇篇言论,头头是道,而实际上又如何哉?君知道黄道周先生其人乎?明政权覆亡,异族入主中国,凭我们的想像,一定以为官民同心,一致对外了吧。如有抗敌英雄,也一定会被人顶礼膜拜。黄道周先生在福建被清军捉住押解到南京,堂堂皇皇,慷慨就义,你猜他遭遇了些啥?所经之地,有千里之遥,沿途所见,不但没有一点亡国现象,那时适逢新年,中国小民还一个个穿新衣,戴新帽,访亲戚,拜朋友,玩龙灯的玩龙灯,赶庙会的赶庙会,锣鼓喧天,热斗非凡。偶尔抬头,看见一队鞑子兵,押著一个白发老头,绳困索绑,头上戴枷,手上戴铐,脚上带镣,不仅大为惊奇,连猴戏都不看啦,一拥而上,看起老头来啦。经鞑子兵介绍,原来他名叫黄道周,犯了叛乱之罪。大家一听,啊呀不好,叛乱罪是要杀头的,挨不得挨不得。只有若干顽童,拣起石子摔到黄先生头上,以示薄惩。比较懂事的老年人乃叹曰:「这麽大年纪,不知安份,竟去造反,真是个大傻瓜。」呜呼,不要看书本上、报纸上,或二抓牌讲演时猛烈推崇忠臣义士,推崇的无微不至,实际上真正的忠臣义士,无不寂寞可怜,被人「叹曰」也。

这是一种不讲是非,也不懂是非,而只一昧追求荣华富贵的传统,把中国人的灵性酱得欲僵欲死。凡是有异於这种气质的行为,都被嘲弄或被惋惜,甚至被痛恨和被厌恶。不仅小民如此,应该最具有灵性的知识份子,也是如此。君看过「康圣人显形记」乎?十九世纪九零年代出版,说的是康有为先生戊戌政变和结局,其中叙述六君子临刑的那一段,是全书精华,读者先生,不可不看个仔细。书上曰--「那隶卒当先走到康广仁等六人面前说道:『恭喜,恭喜,诸位老爷们,今天大喜的日期到了。』那六人一闻此言,知道就要伏法,不由得心内一惊,彼此相视,一言不发,惟林旭忽吟诗两首道:『青蒲饮泣知无补,慷慨难酬国士恩,欲为公歌千里草,本初健者莫轻言;望门投止怜张俭,直谏陈书愧杜根。手掷欧刀仰天笑,留将功罪後人论。』林旭将诗吟罢,那禁卒令六人出了监门,直望刑部大堂而来。但见堂上两旁,皆列著营兵,个个手执刀斧,好不森严可畏,当下健役将六名官犯,押到堂下,当由监斩官点名已毕,困绑手上前,将六人剥去衣服,当堂背绑停当,各在背後插了标记。监斩官喝令起身,堂下那些营兵差役,均各前後押护而行。出了刑部门,各官犯乘没蓬骡车,一队队刀斧手、长枪手、马队、步队、洋枪队,犯车两边,每乘车有八名刀斧手围护,刽子手在後跟随。末後,监斩官头戴大红斗笠,身披大红披风,押解在後。真是弓上弦,刀出鞘,人人剽悍,队队整齐。出了宣武门,直望菜市口而去。沿途经过,那些看热闹的一层层拥挤不开。只见得刘光第坐在车中,两目双垂,一言不语,自己悔恨已迟。林旭仰面朝天,浩然而叹。杨深秀口叫皇天,自己幻梦末醒。谭嗣同、康广仁、杨锐,皆有懊悔之状。两旁观者,莫不互相议论,皆因康有为一人作乱,连累许多官家子孙,身首异处,他却逍遥法外。你言我语,议说纷纷,不一会,六名官犯已押至菜市口,跪在一处,每名仍有八名刀斧手,拥护左右,四面皆系大旗队、洋枪队、马队、步队、围绕四周,直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。监斩官坐在公案上面,只待午时三刻,即便行刑。一会只听得值时官报道:『已交午时三刻,请即行刑。』监斩官闻报,当即勾绝了六人名字,忽听喝道:『行刑牌下。』那刽子手那敢怠慢,高举钢刀,只听一排炮声,这六名官犯的头,早已个个落下。可怜富贵功名,一旦化为乌有。」

看杀六君子热闹的人,和看杀黄道周先生热闹的人,有啥不同也欤?时间上虽然隔了三百年,民族灵性却依然如故。该书作者一口咬定六君子「悔恨已迟」、「有懊悔之状」,真是以猪猡之心,度龙虎之腹。最主要的是,该书作者虽没有叹他们曰:「真是大傻瓜」,却更明目张胆的讥笑那些为了实践一种理想,而牺牲了「富贵功名」的爱国斗士,认为不合算不合算。呜呼,伟大严肃,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,竟成了知识份子的嘲弄对象,这正是中国社会上特有的娼寮气质。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却去拼命鼓吹对权势的驯服,和对富贵功名的追求。六君子的死,在他眼中,最可惜的是:「富贵功名,化为乌有。」呜呼,中华民族复兴之机,看来使人紧张。於是有人就说,黄道周先生之事,乃明末之事,「康圣人显圣记」之书,乃清末之书。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,现在是啥啥啥啥时代矣。啥啥啥啥者,吉祥蓬勃之词,我们不加论列,盖论列了恐有未便。我们只是想,自明末至清末,三百年之久,都没有什麽起色,自清末至今天,又继续被酱了五十年,其僵其硬,恐怕还要更重。

一九五八年种玉麟先生和他的几位青年朋友,驾著「自由中国号」小舟,横渡太平洋,报上天天有赞扬他的新闻,社会上也天天有座谈会、茶话会、交谊会,等等之会,对他恭维备至。有一天,柏杨先生拜访一位作家,(尊名说不得,说了就挨揍),他是负责编「特刊」的,我问他感想如何,他摇头而露牙,冷笑曰:「一个小浪就沉到底啦,这种傻事,我不干,我不干。」

其实不但他不干,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干,盖灵性被酱之後,正人君子,就有两副嘴脸,一曰群众嘴脸,一曰子弟嘴脸。对群众时一副嘴脸,对亲人时又是一副嘴脸。或上得台盘,或写起文章,或致起训词,或坐在辨公桌後,是一副嘴脸;该嘴脸也,凛凛然大义灭亲,不可侵犯。但一旦回到自己家里,想想自己,想想妻子儿女,便另是一番嘴脸也。种玉麟先生驾一只帆船,上面有若干现代化的设备,而且又逢太平洋最太平时期,危险是有的,但并不就等於往火坑里一跳。作家老爷已如上述,官崽的表情,就更为可观矣。我有一位当官的朋友,出席某学堂座谈会,慷慨陈词,唾沫横飞,差一点就当场自杀,以表他视死如归。可是回到家中,小儿子告诉他已写信给种先生,要求也参加一份,他就立刻跳起高来,骂曰:「船翻了怎麽辨?」并引用圣人之言曰:「务虚名而得实祸,务虚名而得实祸。」

从前的酱缸固是酱缸,却是大酱缸,还偶尔有点空隙。自从来到台湾,大酱缸变成小酱缸矣。人的想法、看法、见解,也跟著更浅、更短、更庸、更俗、更教人起鸡皮疙瘩。大家有口皆碑,说种玉麟先生了不起,那是希望别人去傻,自己并不打算去傻。大家都赞扬张三,目的是希望别人当张三,自己并不希望当张三。大家都赞扬李四,也是希望别人当李四,以便自己舒舒服服过日子,如果让自己当李四,怕全家都哭上三天。咦,对岳飞先生,谁不尊敬?问题是有几人愿意自己当岳飞?又有几个人愿意自己的儿子当岳飞?不过研究起来,也不能怪谁。中国立国五千年,好像很少有光荣结局的民族英雄。翻开历史书看看,凡是有干才,有眼光,有见解,忠心耿耿,为国尽忠,拯救国家民族的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,几乎全没有好下场,不是被杀,便是被辱。五千年来,凡当权的家伙,几乎是除了二抓牌,就是二抓牌。那就是说,中国的历史好像是一系列的奸胜忠败,劣胜优败的反淘汰历史。血迹斑斑,可以一个王朝接一个王朝查考,也可以一个人接一个人查考,包管能把你查得奄奄一息,油然「叹曰」。

英雄末路

胡秋原先生前些时送了柏杨先生一本他的大作,曰「中国英雄传」,六百一十四页,厚厚一巨册,香港亚洲出版社出版。从赵雍先生起,一真介绍到刘永福先生,把中国历史上的英雄人物,网罗齐全。我们不必翻「正史」啦,仅就此书上所有的英雄,看看他们在百战之後,其结局如何吧。

该书介绍的第一位人物,是赵雍先生,梁启超先生称他阁下是「黄帝以後中国第一伟人」,胡秋原先生也把他阁下放在卷首,其对赵国和对整个中国贡献之大,不用说矣。他阁下血战了二十七年後的结局是啥?结局是被大军围困在沙丘宫,和萧道成先生同一命运,饿得发毛,爬到树上掏小鸟蛋吃,最後仍免不了活活饿死。

赵雍先生的下场,我们还可以说因他儿子王八旦之故,但赵国的大将李牧先生,便涉及到问题矣。李牧先生击败匈奴,又击败东胡,复进灭蟾褴。十多年间,北方悍敌不敢接近边境。後来又大败秦军,使眼看就要完蛋的赵国,转危为安。可是你知道赵国国王怎麽报答他?一霎时翻了尊脸,说他要「反」,李牧先生便只好抹脖子矣。也就在他死後三个月,秦军长驱直入,把赵国灭亡,也把赵国末代头目赵迁先生生擒活捉。关键就在这里,宁可亡国,也不饶人。

李牧先生之後,蒙恬先生对秦国的贡献,不亚於李牧先生对赵国的贡献。他率领三十万大军,出击匈奴,收复河套,修筑长城,作一劳永逸之计。不特此也,他还是一位儒将,我们现在用的毛笔,就是他发明的。可是结局又如何哉?秦政府皇帝下了一道诏书,「赐」他自杀。呜呼,连「自杀」都得「赐」,不要说人性矣,连狗性都没有啦。他弟弟蒙毅先生还不肯死,曰:「赵杀李牧而亡,没有杀忠良而能保国。」这话是千古真理,可是一旦到了政治性冤狱,真理不抵一个屁,而且正因为你是忠良,有碍他胡搞,他才杀你,亡国不亡国,管你的娘也。

汉王朝李广先生,其勇其功,也是世人皆知,公孙昆邪先生曾在皇帝刘彻先生面前流涕曰:「李广才气,天下无双,但他过於勇敢,总是身先士卒,与匈奴死战。万一阵亡,就可惜矣。」可是无论你多麽勇敢,多麽有功,到头来不得不援例来一个凄凉归宿。他被逼自杀时,对其部下曰:「我自束发以来,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,现在随大军出征,进攻单于,而大将军把我的军队放在远道,又自己迷路,只好说天意如此,我年已六十,不能去跟刀笔吏对簿法庭。」呜呼,大将军者,皇帝的亲戚卫青先生也,和李广先生私人之间有过节,才故意把他派到不宜行军的东路,教他自生自灭,他自生不了,只好自灭矣。汉王朝另一位大将赵充国先生,史书上有崇高地位。第一次出击匈奴时,身负重伤,刀箭血口,凡二十几处。连老帝崽刘彻先生都大为感动,亲自一一察看。到了晚年,更不费一兵一卒,敉平羌乱,建议屯田。他的结局还算差强人意,没有「自杀」,但他的儿子赵邛先生却自杀啦,而且他阁下也被赶下台,放逐回乡。

耿恭先生,东汉王朝英雄,官也做的不小,进军西域,被匈奴团团围住,匈奴派人招降,降了就封侯爵。咦,不要说封侯爵啦,有些将军,只要表示不究既往,饶他不死,他就阵前起义啦。但耿恭先生却把匈奴使臣拉到城上杀掉,威镇塞外。可是他的结局又如何哉?结局是皇帝老爷嫌他「言论怨望」,一脚把他踢走,踢走者,免职是也,免职後不久即死。所谓「怨望」,即是发牢骚。嗟夫,再大的功勋都不能发牢骚,二抓牌最恐惧别人发牢骚,盖发牢骚可能影响他的二抓。耿恭先生还算祖宗有德,有的英雄好汉,还因为「怨望」而砍掉了尊头。

陈汤先生,其功更垂壬古,匈奴单于郅支先生,在天山一带,组织联盟,对中国派出的使臣,杀的杀,辱的辱,西域大乱。幸赖陈汤先生排除众议,和甘延寿先生率军深入,把郅支先生斩首,西域才再平复。他和甘延寿先生在上皇帝报告中有两句气壮山河的话,和他的功勋一样,同垂千古,那两句话是:「凡冒犯强大中国者,虽远必诛。」呜呼,这种气魄和这种强大的国力,和今天的情形一较,真使人要大哭一场。可是陈汤先生的结局却是被捕下狱,眼看就要处斩,恰巧西域又出了事,还是敌人帮忙,才把他放出来。不过放出来是暂时的,他最後还是充军到敦煌,最後虽然死在长安,但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,已被糟塌够了矣。

窦宪先生的官比陈汤先生更大,功也更高,因之,结果也更惨。窦宪先生和他的文助手班固先生,武助手耿秉先生,大破匈奴,在燕然山勒石记威,从此为害中国五百年的大敌,算是完了蛋,北单于下落不明,(胡秋原先生考证说,他们西进攻入欧洲大陆。)其他的单于,陆续死的死,降的降,以後再也成不了敌国。然而如此英雄,却在班师回朝後,被「赐」自杀,凡是姓窦的和跟著他做事的人,都遭了殃,真是「论功行戮,为敌报仇」。班固先生当然也跳不出这圈子,他以六十一岁高龄,被捕入狱,受尽拷掠,竟被活活打死。耿秉先生比较有运气,他死得较早,在窦宪先生冤死前就死啦,但死後仍不能饶他,本来是封美阳侯的,也被「国除」,国除者,取消了他的「侯爵」者也。

再下一位,「中国英雄传」介绍的是班超先生。他的下场总算差强人意,但到了他孙子班始先生便糟啦,被皇帝腰斩,一家大小,杀了个净光。这属额外,不必论列。论列的是班超先生的小儿子班勇先生,他以父亲的馀威,再定西域,史书称之为「三绝三通」。他也属於运气好之流,也没有被「赐」死,而只不过「下狱免」。「下狱」者,关到黑牢,内受苦刑拷打,外受军法审判。「免」者,不知道是怎麽免法,反正是後来总算出了狱,窝窝囊囊死在家里。

汉王朝之前的英雄,已如上述,现在且看看以後的英雄吧。侯君集先生,唐王朝大将也,可是知道他的人很少,因他的结局是「叛变」,一沾叛变,还是不知道为妙。他在唐初那个混乱时代,大破强敌吐谷浑,最震惊世界的一战,是击灭高昌王国。结果他和他的全家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都被绑到长安城十字街口闹市,一一处决,血流成河。他临死时对行刑官曰:「君集岂反者乎?」前已言之,问题不在你反不反,而在你被认为反不反。

侯君集先生之後有王方翼先生,不用介绍他的功勋矣,只说一件事就成啦。他从西域还朝,唐高宗李治先生和他面对面讨论西域大事,看见他战袍上有一块地方汗出如浆,问他怎麽回事,原来是他在热海苦战时受伤,箭头迄今仍在肉内,常有臭汗流出。李治先生亲自察看伤口,嗟叹良久。嗟叹良久固嗟叹良久,最後还是把他阁下贬到海南岛,以六十三岁的高龄,狱吏押解,壮烈的死在中途,善哉!

王忠嗣先生是唐王朝中叶边防第一员上将,从小养在宫中,唐玄宗李隆基先生还很器重他哩。後来身兼河西、陇右、朔方、河东四个军区的司令官「节度使」,佩四颗将印,控制万里,逼亡突厥,其功之高,无以复加。按小民们的常情推测,应该有一个好的结局吧。史书上说他阁下的结局是:被徵入朝,入朝後即逮捕下狱,「令三司推讯之」,几乎绑赴刑场,执行枪决。幸亏他有一个好部下也是好朋友哥舒翰先,当陇右节度使,愿以自己的官爵为他赎罪,皇帝老爷这才高抬贵手。不过放他出来乃表面文章,王忠嗣先生最後还是「暴卒」,仍逃不脱魔掌。

继王忠嗣先生之後,另一位大将的结局还要糟。贵阁下知道高仙芝先生乎?这位原籍韩国的将军,在中国供职,大军所向,立下无数可歌可泣的汗马功劳。胡秋原先生特地引出英国政府於不久前派遣的斯坦因先生探险故事。斯坦因先生在帕米尔高原勘察了一千年前高仙芝先生行军路线後,评论曰:「数目不少的军队,行经帕米尔和兴都库什,在历史上以此为第一次,高山插天,又缺乏给养,不知道当时如何维持军队的供应?即令现代的参谋本部,亦将束手无策。」又叹曰:「中国这一位勇敢的将军,行军所经,惊险困难,比起欧洲名将,从汉尼拔,到拿破仑,到苏伏罗夫,他们之越阿尔卑斯山,真不知超过若干倍。」和他同样忠勇的,还有封常清先生。封常清先生原是一个可怜的小小职员,高仙芝先生对他一手提拔,封常清先生军令如山,恩主高仙芝先生乳母的儿子郑德诠先生,小人得志,狗仗人势,他立予杖死。高仙芝太太和乳母在门口哭成了泪人儿都没有用,最後联合向高仙芝先生告状,骂封常清先生忘恩负义。如果换了鸭子屎人物,早凶猛跳,高英勇报复了矣。可是高仙芝先生连一句话都没说,封常清先生也连一句话都没说。鸣呼,如此英雄豪,结果是啥?二人把守潼关,封先生在外苦战回营,过来一位宦官老爷,手拿皇帝诏书,把他逮捕斩首,像狗一样陈尸在乱草之上,然後该宦官老爷转身,对高仙芝先生冷笑曰:「你也有恩命。」立刻把高先生也绑起来处刑。呜呼,他妈的「恩」,他妈的「命」。

唐王朝之後,现在该介绍宋王朝啦。中国历史上,未王朝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窝囊,而且畏洋大人如畏老虎,一会自己称「臣」,一会自己称「儿」,一会献金银,一会献布帛,啥丢人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,这种风气下的英雄豪杰,天老爷注定的要成为悲剧。第一个被整得惨兮兮的是杨业先生。杨业先生是杨家将的家长,提起来杨家将,真是家喻户晓,大人小孩都知道,不过传说中的杨家将颇得皇帝器重,这就完全是小民的想法矣。盖小民们头脑简单,以为杨氏一门,既如此忠君爱国,又有如此宣赫武功,当头目的当然要器重啦。咦,中国文化如果有如此灵性,我们不是今天这种局面矣。举一件小事来瞧瞧底牌吧。史书上说,杨业的儿子杨延昭先生,和另外一位同姓不同宗的杨嗣先生,二人在羊山镇(热河省朝阳县),埋伏重兵,大败契丹,你猜宋真宗赵恒先生接到捷报後说了些啥?他曰:「杨延昭与杨嗣,都是疏外之臣,而忠勇如此,朝中却一直有忌妒之人,幸我保护他们,才有今日之效。」这种话教人听啦,实在寒心。杨家将那麽大的汗马功劳,死的死,亡的亡,结果仍然是「疏外之臣」,疏外者,一辈子都在圈圈外,流再多的血都跳不到圈圈里也。问题是,即令在圈圈外,仍有「忌妒之人」,努力构陷,不垮不止,不死不休,悲夫。

杨业先生的结局,看京戏的朋友都知道。他被迫孤军深入,临出发时,指著陈家峡谷,老泪纵横曰:「务请诸君在此设下埋伏,作为後援,等我转战至此之时,即夹击相救,否则我们只有全军覆没矣。」可是等他转战至此时,竟然不见一人,不禁大恸,再奋起杀敌,身受十数重伤,最後中箭堕马,被契丹俘虏。其子杨延玉先生,和淄州刺史王贵先生,血战而死,孤军无一生还。杨业先生被俘後,叹曰:「皇帝待我很厚,希望我讨贼捍边,今被奸臣所卖,有何面目求活乎?」绝食三日而死。杨业先生的壮烈事业,千古之下读之,尚觉热泪盈眶,他一直到死,都以为头目待他很厚,不知道不要说他啦,就是到了他儿子杨延昭先生,大破强敌,仍把他们当作「疏外之臣」也。

现在我们要谈到宗泽先生和岳飞先生啦。宗泽先生死於忧,岳飞先生死於冤,两位英雄豪杰,民族救星,全被糟塌。宗泽先生为宋王朝一位名将,据说,金人叫他为「宗爷爷」,他最後被以赵构先生为首的现实政治,压迫得「疽发於背」,临死时连呼「渡河」「渡河」「渡河」。我想宗泽先生能疽发於背,还算走运,以他个性,在传统的酱缸里,如果不死的早,恐怕终有一天,准跟岳飞先生一样,被罩上一顶帽子,明正了典刑。岳飞先生的忠勇和他的战功,不用说矣,看正史看不出啥名堂,买本「精忠岳传」,一瞧便知。我们不必多表,只表一点的是,宋高宗赵构先生对,他简直又爱又敬,不要说下的诏书啦,仅赵构先生亲笔写给岳飞先生的信,(酱缸文化称之为『御札』),就够印一本厚厚的书。不特此也,赵构先生还写了「精忠报国」四个字送给他,如果一个人神经正常而又没有麻疯的话,一定会认为岳飞先生有享不尽的名誉和尊荣,怎麽都不会想到,弄到最後,他阁下竟被认为叛变有据,逮捕下狱。岳飞先生是怎麽死的,谁都不知道,反正是被下狱後,问不出啥结果就死啦,死的不明不白。不但他死,他的儿子岳云先生跟著被斩草除根,女儿也怀抱银瓶,投井自尽,家产没收,一家大小,充军岭南。不但岳氏父子父女,就是他的爱将张宪先生,为抗金名将,被百般苦刑拷打,最後也斩首抄家,另外一位名震寰宇的大将牛皋先生,也被毒死。凡是认为岳飞先生无罪的,全都是为叛逆张目,杀的杀,垮的垮,凡是认为岳飞先生有罪的,就属忠贞份子,都升了官。岳飞先生之死,千古奇冤,有人归罪於秦桧先生,秦桧先生固然王八蛋,但如无赵构先生王八蛋於先,他敢王八蛋於後乎?於是有人归罪於赵构先生,赵构先生固然王八蛋,但一个人如无超人的智慧,他不可能跳出传统的酱缸文化。所以岳飞先生之死,不仅是千古奇冤,也是酱缸文化最精彩的产品,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。

中国历史到了明王朝,大概酱的成份累积得更浓更重,所以英雄豪杰有好下场的,也就更少更稀。凡对事有点思想见解,对国家民族有点贡献的人,都和岳飞先生一样,难逃被杀被辱。呜呼,岳飞先生固是千古奇冤,其实千古奇冤的英雄豪杰,不止他一人也,仅在明王朝,轰轰烈烈,便有三位,曰于谦先生,曰熊廷弼先生,曰袁崇焕先生。于谦先生对国家和对明政府的贡献,似乎比岳飞先生还要大,前已言之,宋王朝姓赵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窝囊,而明王朝姓朱的皇帝,更等而下之,一个比一个凶顽。张抟先生说赵构先生至愚至贱,胡秋原先生说朱由检先生至愚至恶,其实何止他们两个鸭子屎乎?宋王朝所有的皇帝没有一个不至愚至贱,明王朝所有皇帝也没有一个不至愚至恶。写到这里,柏杨先生不禁抓耳搔腮,大乐特乐,盖老天保佑,没有教我生到那个时代,真一大幸事也。

话说明英宗朱祁镇先生,在土木堡被也先先生活捉之後,明王朝眼看要办理结束,幸赖于谦先生一力独支,史册俱在,不再介绍矣。我们只介绍他的结局,史书上说,他被逮捕时的帽子竟是「意欲谋反」,(「反」即「叛乱」,妙哉,帽也,)既然谋反,当然被杀,被杀还不行,家产没收,家族充军。当抄家时,可怜他阁下家里竟无馀财,只有一个小房子封锁坚固,好啦,这下子可找到金银财宝啦,打开一看却全是皇帝老爷赏给他的衣剑之类,真教二抓牌咬碎钢牙也。于谦先生死後,抗敌最力的大同守将郭登先生也被罩上「作战不力」,撤职查办。于谦先生之後,胡秋原先生介绍俞大猷先生,他是以「奸贪」的罪名交付军法审判的。呜呼,我老人家又要发明一条定律矣,该定律曰:「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,被轰隆轰隆罩到头上的帽子,跟他的行为,一定恰恰相反。」俞大猷先生的忠廉,千秋共知,却头顶一顶奸贪之帽,真是盛哉盛哉。俞先生之後,有戚继光先生,提起来戚继光先生,二十世纪以来,颇受人崇拜,印他的兵法,抄他的语录,几乎人人皆知,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位英雄。既是英雄矣,按照酱缸定律,就不会有好结果。果然,到了後来,他阁下被免了职,免了职还饶不过他,有形无形的迫害使他承受不住,不到三年,郁郁而死。

不过无论如何,俞戚二位先生都是幸运儿,从容死到自己睡觉的床上,有妻子儿女环绕四周。而下面两位盖世英雄,却悲惨的多矣。这是继岳飞、于谦二位先生之後,中国历史上第三位和第四位千古奇冤。熊廷弼先生为国家立下百年不败的功勋,然後一顶帽子猛砸到他头上,惨叫一声,被捕下狱,拉到柴市口处斩。处斩不算,还「传首九边」。把熊先生的头送到边境,教将士们瞧瞧,是逼他们反乎?抑教他们了解了解英雄的必然末路乎?不特此也,熊廷弼先生的妻子因缴不出「赃款」,竟把她的婢女,掀翻在公堂之上,当众打了四十军棍。呜呼,五千年传统优秀文化竟产生出这种勾当,我们还能说啥?和熊廷弼先生同时遭殃的还有魏大中先生、杨涟先生、左光斗先生、汪文言先生,一并下狱,苦刑拷掠。有的斩首,有的被当堂打死,有的被打得连哼都哼不出来,皇帝还嫌打得轻,下令再打。这就是我们英雄豪杰,爱国志士的离奇遭遇,苍天。

中国历史上,文官之死,最惨的是北魏帝国的崔浩先生。武官之死,最惨的是明王朝的袁崇焕先生。崔浩先生对北魏的贡献大矣。我们可以说,没有崔浩先生,就没有北魏,皇帝也一向以他阁下为荣。其结局却是,他阁下被装到木笼里,送到城南,由十几个卫士轮流把尿撒到他头上脸上身上,史书上曰:「呼声嗷嗷,闻於行路,自宰辅之被戮,未有如浩者。」咦,这是怎麽说法哉?而袁崇焕先生,一身系明王朝的安危,明政府上自皇帝,下至大官小官,狗命都握在他手里,他如活下去而展其才,他们就有得吃有得穿,有得威风好耍。他如死啦,他们的下场,读者先生已知道矣,皇帝在煤山伸脖子上吊,大官小官被刘宗敏先生捉住,拷掠金银。然而袁崇焕先生不但硬是被杀,而且被杀的惨。清军十万进攻北京,袁崇焕先生入卫,两日一夜,急行军一百五十公里,稍微有点知识的都会想到他至少有功无过,如果柏杨先生说他的结局是杀啦,准有正人君子说我造谣生事。一口唾沫唾到我尊脸上。然而他不但硬是被杀,而且还是被剐。剐者,学院派称之为「磔」,就是把他绑到刑场,由刽子手活活剥皮。我们虽没有目睹当时惨景,但三百年後的今天,每一思及,眼前仍浮出一幅绞心的图画,一位爱国的英雄志士兼大军统帅,竟被脱光衣服,赤身露体,绑到刑场上,任凭千万看热闹的人唾骂,(在酱缸文化中孕育出来的小民,见了这种场面,非唾骂不可),然後被刽子手用剃刀活活把皮剥下。人皮不但比猪皮要薄得多,而且即令是猪皮,死後剥之尚好剥,生前剥之,也难剥的很也。剥皮时,先把袁崇焕先生的头发剃光,在头顶轻轻一刀,只割开头皮,而不伤肉,然後用一点盐或一点水银揉进去,才可慢慢剥之。剥的时候,只流清水,不流鲜血。袁崇焕先生被剥了几天,史书上没有交代,依普通情形,要剥三天,三天之内死啦,刽子手即被剥作抵。袁崇焕先生剥了皮还不算,剥皮之後,还要一块一块把肉割下来。呜呼,袁先生在剥皮剥到第二天时,还可以吃一点东西,但一旦进入割肉,便一刀下去一声哀号矣,按规矩要割三百六十刀,也就说,要割下三百六十块肉才准死,否则就割刽子手的肉。三百六十刀下来,已白骨磷磷,只有心脏和胸脯保留,双目碌碌乱转,用以证明他尚不死,但已喊不出声音矣。

被胡秋原先生谥为「愚恶」的朱由检先生,真是集天下之愚和天下之恶於一身,柏杨先生将来定写一部「亡国之君列传」,对历朝末代头目,研究研究,朱由检先生当占重要篇幅,他如此残酷地杀了袁崇焕先生,真是吃粪人物。可是,有趣的事也就出在他身上。有一天他对宰相周廷儒先生叹曰:「安得岳飞者用之。」真混他十八代祖宗的蛋,一个袁崇焕先生已经杀得如此之惨,再冒出来岳飞先生,他岂不又得动歪脑筋用苦刑乎?他阁下临上吊时曰:「我非亡国之君。」更是一个「至死不悟」的典型。我建议弄个他阁下的泥像,送到博物馆展览,以垂戒千古,不知有没有人同意也。

以上所讨论的,全是胡秋原先生「中国英雄传」上人物,故到此为止,如果依著「正史」顺序,像老母鸡吃豌豆,一个一个的啄,真得写一本书矣。如果再包括内战时的大英雄,大忠臣,恐怕更使人脸没地方放。若韩信先生,夷三族,若彭越先生,尸首被剁成碎肉蒸成小笼包子大家吃,若方孝孺先生,夷十族,若铁铉先生,儿子为奴,妻子女儿被指定的一批专人轮奸,所生之女又立即发往教坊为妓。悲夫,不再写矣,写下去一辈子都写不完,而且心如刀割,也写不下去矣。我们常看见标语说:「法古今完人」,不知道「完人」指的是谁?如果指的是圣人,中国圣人活著的时候,无不可怜兮兮,如果指的是英雄,中国英雄又几乎全是「叛逆」,真是教人彷徨无依也。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,他们的圣人也好,英雄也好,如果都不能有好下场,这国家民族的传统文化,准有毛病。有某一种文化,才有某一种政治;有某一种政治,才有某一种气质。美国前任总统甘乃迪先生就职时,请他的诗人朋友佛洛斯特先生为他朗诵诗篇「全心的赠与」;佛先生身故後,甘先生在纪念佛先生图书馆的破土典礼上,说了两句话,曰:「权力使人腐化,诗使人净化。」这两句话是人们常说的,但出自一位总统之口,其意义便更可敬更崇。高有人说二十世纪是美国世纪,到了二十一世纪,美国世纪便过去啦,成了中国世纪啦,这话听了教人舒服舒服,但我敢和你赌一块钱,仅凭甘乃迪先生说这两句话,可看出美国人灵性之高,活力之强,青春气息之咄咄逼人,二十一世纪包管仍是美国世纪。中国一朝不从酱缸里跳出来,所有的精力便只好用之以杀人才,防反叛,别的啥都不能谈,更别说什麽世纪矣。

难得糊涂学

昨天有一位朋友,到柏府串门,对这几天研究英雄下场的大作,伤心曰:「你这麽一说,英雄豪杰都没有好下场,好像古人都没有你聪明。」呜呼,他实在是太低估了古人的大智大慧,难道用得著柏杨先生千百年後哎哟一声,众人才恍然大悟哉!我们老祖宗时代,便早有此发现,不过大家已经被酱,知而不说,不像柏杨先生穷极生疯,泼皮胆大,刚刚一知半解,便赶紧拉开嗓子乱嚷。君不见,乎真正的仁人君子,和识时务的俊杰,对任何英雄豪杰的勾当,都不会去干。种玉麟先生之放洋,有人笑;六君子之死,也有人笑。前不已言之,人人都称赞岳飞,可是如果请他阁下当岳飞,他恐怕吓得稀屎都拉出来。你如果一时心血来潮,冒险犯难,别瞧朋友在公开场合恭维你,关得门来,有得笑你傻也。苏东坡先生曰:「他人生子要聪明,我被聪明误一生,但愿我子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」贵阁下明白了吧,在酱缸里,只有有愚且鲁的人有前途稍微有思想见解骨气才能的人,便只合有数不尽的灾难。

苏东坡先生的愚鲁政策,千万不能依字面解释,如果依字面解释,则历代下来,林林总总,大小官崽二抓牌岂不一个一个都是白痴乎?呜呼,谁要说他们是白痴,谁连白痴都不如。郑板桥先生曹在这上面悟出「难得糊涂」的学问,早柏杨先生一百年,真是了不起的人杰也。他阁下是清王朝中叶人,酱缸文化一直酱了两千年,才被他戳破了一个小洞,使我们後生小子,有所遵循,诚功德无量,伟矣大矣。柏杨先生从前曾想办一个「做官之道函授学堂」,後来改为「做官大学堂」,又改为「官崽大堂」,「二抓大学堂」,将来会不会四改五改,我不知道,不过不管名称怎麽改,我发明的那些种种升官固位的学问,依然价值连城,如果再加授「难得糊涂学」,就更包罗万象。郑板桥先生真算看穿了中国官场,也看穿了酱缸。

郑先生开宗明义曰:「聪明,难糊涂,难由聪明而糊涂更难。」柏杨先生小时候读之,简直越看越不懂,心里想,聪明当然难,遇到一个算术题,呆瓜算了三天都算不出,而柏杨先生一算就出,是呆瓜这种人值钱乎?抑柏杨先生这种人值钱乎?是该呆瓜有前途乎?抑柏杨先生有前途乎?而郑板桥先生硬是瞪著眼说聪明没啥了不起,反过来糊涂虫倒难得难得,教人拼老命都想不通。

买西瓜学

郑先生的难得糊涂学精义,在於他并不否定聪明,你别看那些高官贵爵一个个脑满肠肥,固无一不是绝顶聪明之人。也必须有绝顶的聪明,才能装恰到好处的糊涂。如果他根本没有聪明,跟猪一样,有啥可取的?如果他的聪明成份不够,装起糊涂来不能恰巧好处,也不会有啥前途。於是一切二抓学问,从此而。出试举一个例子说明,好比说柏杨先生忽然大权在握,可以给你官做啦,有一天,我教你去买一块钱的西瓜,并面授机宜曰:「你出得大门,往南走,约二里处,一瓜摊在焉,有个老太婆在那里卖瓜,一块钱一斤,快去快回。」你阁下听了我面授的机宜之後,心中不禁笑曰:「这个混蛋老头,往南走三千里也没有卖西瓜的。」

然而成败就在这里分晓,心里笑归笑,你的嘴脸必须严肃的表示对柏杨先生敬如神明。然後出了大门,头也不扭,迳往南而去,一面赴一面骂曰:「这一带都是无主乱坟,西瓜在何方?哼,狗屎倒不少。」走了足足一个小时,[你如果有雅兴的话,去找妓女小姐风流一个小时亦可,]然後垂头丧气回来,[注意「垂头丧气」四字,精华在此。]见了柏杨先生,立刻面色苍白,气喘如牛,作愤怒而又害怕之状,结巴曰:「南边没有卖西瓜的呀,我找了一小时,腿都跑断啦。」柏杨先生大怒曰:「混蛋。」你曰:「是是是。」柏杨先生仍大怒曰:「王八旦。」你曰:「是是是。」这时候你阁下脖子上最好适时的流出点汗水,以示恐慌,双膝最好再努力发一点抖,以示紧张。柏杨先生瞧在眼里,龙心满意,乃曰:「你往北找了没?」曰:「没,没有。」柏杨先生曰:「为什麽不找?」你曰:「你老人家没,没,没教我往北呀。」柏杨先生乃跳高而开台湾之省骂曰:「干你娘,简直是猪,存心把朕气死,你还有资格作官?锦衣卫,拿了。」於是你诚惶诚恐,如丧考妣。

写到这里,性急的朋友一定沉不住气,瞪眼曰:「你既教人头也不扭,又教人垂头丧气,弄得如此结果,真是麻子不叫麻子,叫坑人也。」其实妙就妙在这里,盖观察二抓牌有没有前途,不能从他被踢不被踢上看,须从他有没有圈圈上看。这不是说圈里人便永不会被踢,圈里人搞得太恶形恶状,照漾会被免职让位,但与圈外人不同的是,圈外人一旦被踢,那是真正的被踢,想再爬起来恐怕是难难难难难难难。而圈里人便不然矣,被踢固然被踢,但过了几时,等到主愤平息,照漾有得官做。明白这个原则,柏杨先生虽教锦衣卫把你阁下「拿了」,尽管放心,第二天,我的龙心一想:「咦,他不过脑筋不灵活罢了,这种买油钱不能买醋的人,最忠贞可靠。」说不定马上就派你当军机大臣,你就有得混也。

我刚才强调「头也不扭」,就是郑板桥先生「难得糊涂学」里重要的一章,想做官的朋友应特别注意,「头也不扭」的学问大啦,你不扭头,是表示你听话,你如果一扭头,就糟到了印度国,会教你後悔的巴不得没有从娘胎里生下来。盖扭头不要紧,要紧的是你一扭头,必然看见北边有一个西瓜摊,该摊的西瓜,又圆又大,又甜又嫩。你如果做官艺术非常之高,急忙再把尊头扭回来,假装没看见,也不被别人发现,那算你三生有幸。万一三生不幸,被发现,打了小报告,说你「心怀叵测」,「奸险阴戏」,你的官就得垮。如果你做官艺术不,高认为柏杨先生不是教你买西瓜乎?往北买同漾是买,何况明知南边没有西瓜哉。於是你往北买啦,又便宜又好,一块钱买了三百八十斤,吃一口能香死人。柏杨先生大嚼之後,当然对你大加称赞,说不定立刻就升你当吏部侍郎。可是,问题也就发生在这里,当天晚上,夜静更深,我心里想曰:「他能干固然能干,但他有脑筋,能判断,而有脑筋能判断,就是一种危险。」想到这里,打了一个冷颤。好啦,不用多久,就有一个人抓住你的小辫子一摔,你就尊嘴啃地。

至於要你努力「垂头丧气」,其用意也是如,此一则表示你买不到西瓜时内心的痛苦——一想起来给你官做的柏杨先生口渴发毛,而你又爱主情,切当然心中有戚戚焉。一则也避免发现北边那个西瓜摊。如果你精神饱满,挺起脊梁,昂然而进,别人瞧见,咬我的耳朵曰:「你看,他没有达成任务,还高兴哩。」这还用打听啥结果乎?或者是你在回来途中,走著走著,猛一抬头,前面有卖西瓜的呀,不禁叫曰:「老头真是糊涂,明明北边有,偏说南边有,教我跑冤枉路!」教你跑冤路?咦,就凭你这种想法,明明不服气我天纵英明,更不服气我是大思想家以及大什麽家,我不教锦衣卫送你顶帽子,已经够皇恩浩荡啦,你还想当官往上爬呀。

吾友苍颉先生想当年造字,鬼神曾经夜哭,盖泻尽宇宙精华。因文字之产生,人间就有更多麻烦,更多悲惨。柏杨先生如今发明了「买西瓜学」,据说鬼神不但没有夜哭,反而欢声雷动,观察家并且发现他们有为我造一个铜像的可能。盖这种学问,有志之士,只要照著葫芦画瓢,无不前途辉煌,犹如一盏明灯,悬在高处,照得做官之路,如同白昼,尽管闭著眼睛往前走就成啦,用不著左碰右碰,碰了个头肿脸青,还不知道原因何在哩。

一个人必须彻底明了这种学问,才能对历史上许多奇怪现象,获得解答,否则的话,一辈子都是一盆浆糊。一些正人君子,差不多每天都鼓励别人精忠报国,老帝崽赵构先生更亲笔写了该四个字赠给岳飞先生,而岳飞先生竟也当成了真,把它刺到背上,这一场精忠报国的结果,国人皆知之矣。还有一个较小的例,似乎也可以介绍,晋王朝时楚王司马玮先生奉诏发兵杀汝南王司马亮先生,等到把司马亮先生杀掉之後,当皇帝的司马衷先生和当皇后的贾南风女士,翻脸不认账,说司马玮先生「矫诏」,逮捕斩首。司马玮先生临死时把皇帝亲笔写的诏书拿给行刑官看,泣曰:「这是假的乎?」行刑官看啦,不禁落泪,然而有啥辨法哉?

这种学问流行的结果,反淘汰的酱缸文化遂不可收,拾历史上,多半是忠臣义士和英雄豪杰,才受杀受辱。盖国家越危险,越濒临覆亡,爱国志士越是心如火焚。眼看大厦要塌,忍不住伸手扶一把;眼看巨楼要倾,忍不住叫喊一声。这一扶和这一喊,便完全违反「买西瓜学」和「难得糊涂学」的神圣原则。呜呼,当大家都非常舒服的时候,偏你有见解有判断,你不危险,难道我危险乎。

一个中国人几乎从懂事那一天起,就有人扭住耳朵,教训个没完。不外鼓励他爱国爱乡,公平正直,不畏强梁,坚持真理。从小到老,如果把每天所听到的教训加起来,恐怕至少可装十火车。而困惑也就困此而生矣。我有一个朋友,有一子焉,出国的前夕,他们在家开惜别座谈会,偏偏我碰上前去串门,看他们桌上摆了一巨盘鸭蒸肝鸭翅膀,又有老酒,便也挤而坐之,喝了两盅,听老头训子曰:「我儿,做人做事,要光明磊落,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,咬定牙齿,择善固执,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和国家民族,不要管别人的看法。」作儿子的坐在一旁,面色严肃,洗耳恭听,唯唯答应,老头话匣子一开,简直有说三天的趋势,我忍不住插嘴曰:「老哥,你说的这些话,古书上都有,去书店买一本名人格言语录之类瞧瞧,上面固多的是。不过我要问你,年轻人如果真的照著你的指示去干,你知道将产生啥结果乎哉?」

呜呼,二十六史就摆在架子上,只要有工夫去翻,随时都会发现圣人的教训简直实践不得,一旦有人真的遵话炮制,就要流年不利。闲来无事,你不妨姑妄猜猜,历史上被杀被辱的,是忠臣多乎?抑奸臣多乎?实在是难开尊口。圣人教你爱国,好吧,你爱国试试,因为你爱之切,所以责之苛,因为责之苛,二抓牌自然嘿嘿冷笑。好像一条木船,有人凿洞,你喊曰:「不要凿啦,再凿就沉啦。」有人用淡水洗澡,你喊曰:「不要洗啦,再洗就全体渴死啦。」有人把帆布剪下做西装,你喊曰:「不要剪啦,再剪船就走不动啦。」有人把桨锯下做梳妆台,你又喊曰:「不要锯啦,再锯寸步难行啦。」全船只听见你阁下一个人大嗓门,好像就你聪明,别人干这也不对,干那也不对。嗟夫,你不被扔到海里,难道凿洞锯桨同志被扔到海里乎?那些凿洞椐桨同志,一个个都是忠贞之士,信心坚强,认为船永不会沉,你要是向他一提「沉船」,他尊脸上的青筋立刻暴起三寸,吼曰:「你说啥?船会沉?你是何居心?」

其实,正人君子聪明齐天,其了解比柏杨先生深刻的多矣,大多数中国人努力的目标只是「当官」,而不是当英雄豪杰。但正人君子比柏杨先生却高明一倍,他们不但不肯把心里想的放到桌面上,反而另外准备了一套专门放到桌面上的话,随时随地,登台演奏。於是,没有一个人的嘴巴不是崇敬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的,但大多数心理并不心甘情愿去当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。如此这般,口心不一,你骗我,我骗你,看起来把别人骗住啦,实际上谁都骗不住谁。不过谁也不肯用手把表面上糊的那层白纸戳破,结果大家靠著那层白纸过日子,都假装著不知道白纸底下有脓血交流的烂肉。在这种局面下活著的人,自然知道怎麽选择矣。

夫「官」是啥?有人说是「公仆」,到目前为止,恐怕还不见得。我想对「官」字下定义下得最正确的,蒲松龄先生是其中之一,君看过聊斋志异上的「夜叉国」乎?话说徐先生乘船出海做生意,一阵大风,把他阁下吹到夜叉国,娶了一位夜叉太太,生了二子一女。有一天,夜叉太太携一子一女,出去打麻将时,徐先生思家心,切就和大儿子徐彪先生开溜。回家之後,徐彪先生做官做到「副将」。又有一天,一个商人在海上也被大风吹到夜叉国,见了徐彪先生的弟,弟乃告之曰:「你哥哥做了官啦。」弟弟曰:「官是啥玩艺?」现在且听听该商人的介绍词。他曰:「出则舆马,入则高坐堂上,一呼百喏,见者侧目,侧足立,此名为官。」如果经柏杨先生翻译成白话,你就更会心跳,曰:「出则汽车飞机,欢呼迎送,宴会训话。入则高坐办公桌後,签字盖章,红包滚滚,权势滔滔,见者裂嘴而笑,半屁而坐,为之拉车门而穿大衣。此名为官。」英雄豪杰的辱戮如彼,二抓牌的光彩如此,还有啥可说的。

官既然如此之妙,要想人不选择它,而去选择下场必糟的道路,恐怕有点违反人性。吾友纪德先生曾曰:「当你在气质、灵性、见解、判上,愈进步的时候,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少。当你在权势、金钱、地位、官职上,愈进步的时候,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多。」似乎是古今中外一也。於是遂呈现两个极端,一个极端是既倒楣又遭殃的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,另一个极端是既富且贵,又阔而抖之的官崽群。夫「官」是坐汽车,乘飞机,训话签字,去外国落户传种的唯一捷径,教人之不爱之若狂,可乎!

有一种现象,玄妙异常,读者先生天天看报,不知道注意了没有?每一新官出笼,报上必大为卖劲,官大的,报上所卖之劲大,连祖宗三代都写了上去,至於生而不凡,异禀异样等等,更不在话下。官小的,报上所卖之劲亦小,不过登张照片,吹吹他过去干过啥就行啦。一个人当官也好,升官也好,当然热闹一番,不过如果只在圈里热闹,我们没啥可讲,一旦上了报,便与小民有关了矣。柏杨先生每看见报上这类照片,或看见其庄严的姓名,便不由看得发怔,又敬又羡,眼前遂浮起各种影子——有汽车的影子焉,有洋房的影子焉,有报刘一丈书上那种「厚我厚我」的影子焉,有官场现形记上那种「黄豆汗珠」的影子焉,有出国考察、视察、开会、存款的影子焉,有端起嘴脸训话,教我们小民忠君爱国努力工作的影子焉,便不由的七魄荡荡,三魂渺渺。

看起来夜叉国对官的介绍,还不够淋漓尽致。只有一点颇为精彩的,那就是官之所以动人心魄,全因为官和物质享受不可分,黄道周先生当初如果不是被清军活捉,而是坐著八抬绿呢大轿,则虽然是他卖了国,当了汉奸,但他的遭遇,你说能相同乎?大汉奸洪承畴先生,史书上只记载他母亲骂他,夏曾佑先生骂他,还有别的几位忠臣烈士骂他,好像人人都在骂他,实际上他那时的官大矣,曰「武英殿大学士」,曰「七省经略」,报上不但登他的照片以及祖宗三代的照片,恐怕连祖宗七代的照片都得往外冒。他阁下驾到之处,所受的荣华富贵,黄道周先生能望具项背哉。

凡享大福的,都是精通「难得糊涂学」的官,以秦桧先生而论,很多人虽然不肯明言,但心里恐怕都有此一念,当秦桧要比当岳飞容易得多,也舒服得多。北伐不北伐,「二圣」还不还、小民水深火热不水深火热,关俺屁事?尤其是所谓「二圣」,当儿子当弟弟的赵构先生都巴不得他们砍头,秦桧先生又何必念念不忘?可惜未王朝时代没有报纸,否则找本合订本看看,恐怕岳飞先生准被攻击得狗屁不值,专栏焉,社论焉,特写焉,正人君子的谈话焉,影印出来的通敌叛国证据焉,万人唾骂的通电来信焉,包管天天都是满版。呜呼,当岳飞先生被明正典刑之,日报上一定登出秦桧先生出席啥会,向与会人士,呼吁团结救国的消息,你敢和我老人家赌一块钱乎?

好啦,最後说一件故事,以告结束。未王朝初叶,姑苏太守吴伯举先生,被当时的巨号二抓牌蔡京先生非常欣赏,一年之中,连升三级,做到「中书舍人」,他如果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,善尽昧天良而猛拍马屁,早不得了啦。可惜他竟没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,不得不垮了下来。有人为他向蔡京先生讲情,你猜蔡先生说啥?他曰:「既要做官,又要作好人,两者可得兼耶?」咦!

敲门砖学

儒林外史第十三回「马纯上仗义疏财」,写的是马二先生的故事,马二先生属於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份子代表人物,他对蘧公孙先说的那段话,真知灼见,惊天地而泣鬼神,世人不可不焚香拜读,书上曰——

「马二先生问道:『先生名门,又这般大才,久已高发了,因甚困守在此?』公孙道:『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,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,所以不曾致力於举业。』马二先生道:『你这就差了,「举业」二字,是从古及今,人人必然要做的。就如孔子,生在春秋时候,那时用「言扬行举」做官,故孔子只讲得个「言寡尤,行寡悔,禄在其中矣」,这便是孔子的举业。讲到战国时,以游说做官,所以孟子历说梁齐,这便是孟子的举业。到汉朝用「贤良方正」开科,所以公孙弘、董仲舒就举贤良方正,这便是汉人的举业。到唐朝用诗赋取士,他们若讲孔孟的话,就没有官做了,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,这便是唐人的举业。到了未朝又好了,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,所以程朱就讲理学,这便是未人的举业。到本朝用文章取士,这是极好的文法。则就是孔夫子在而今,也要念文章,做举业,断不讲那「言寡尤,行寡悔」的话,何也?就日日讲究「言寡尤,行寡悔」,那个给你官做?』一席话,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,留他吃饭,结为性命之交。」

呜呼,不仅蘧公孙先生如梦方醒,便是柏杨先生也如梦方醒,读者先生中如有人知道马二先生住址的,务请来信见告,我不但要留他吃饭,结为性命之交,而且还非请他当官崽大学堂校长,兼授他的「敲门砖学」,以明义理不可。夫举业者,做官的敲门砖也。要想做官,就得认清时务,在言扬行举的时代,我就言寡尤,行寡悔。在游说时代,我就周游列国,舌如弹簧。在贤良方正时代,我就贤良方正。在诗词歌赋时代,我就既作诗又填词。在理学大盛时代,我就连女人都不看。在八股取士时代,我就努力八股。惜哉,一时尚找不到马二先生,无法请就明王朝以後的时,代指出当行的举业。但依其「敲门砖学」精神类推,以後到了袁世凯洪宪时代,柏杨先生就努力赞成帝制,至少也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,表示非有个皇帝出来不能救中国。到了云南起义,再造共和时代,柏杨先生自然跟著义愤填膺,同样的也要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,面不改色的曰,那些赞成帝制的人都是王八蛋。之後,到了东亚共荣圈时代,柏杨先生的举业就是喊天皇万岁矣,否则那个给我官做?壮哉,「那个给我官做?」对小孩子来说,有奶便是娘。对二抓牌来说,能给我官做的就是主子。於是耶稣先生的八福又多了一福,曰:「有权给人官做的有福啦」,撒下了大圈圈小圈圈,黄圈圈紫圈圈,自己高坐在上,看那些举业朋友,以头撞之者有之,以屁股顶之者有之,以钢钻钻洞者有之,以忠贞学挖窟窿者有之,以听话学巩固地盘者有之,热闹哄哄,好不过瘾。

赏饭学

提起黄天霸先生,恐怕无人不知。柏杨先生家乡,小孩子们有一首儿歌,遇到有人紧追一个问题时,对方即唱之以作回答,曰:「啥啥啥,黄天霸,对你说,你害怕。」可见黄公的威力,及於顽童。他阁下正是打渔杀家萧恩先生所说的「奴下奴」人物,有一次,侍奉他的主子「施大人」施不全先生,路过落马湖,落马湖上强盗如林,左搞右搞,竟把施不全先生活捉去。黄天霸先生慌了手脚,急急如丧家之犬,忙忙如漏网之鱼,东查西访,後来找到了一个老头,该老头是知道施不全先生下落的,黄天霸先生大喜过望,拍他的肩膀曰:「你的前程,包在我身上。」老头立刻磕头如捣蒜。我想,该老头磕头似乎磕得太早,如果仔细想想,老头的前程好像不是包在黄天霸先生的身上,而是黄天霸先生的前程反而包在老头身上。该老头如果不说出施不全先生的所在,黄天霸先生不但前程没有啦,失落了主子,君知是该何罪乎?势必连尊命都没啦。然而他不但不感谢老头,反而教老头他感谢他,这种赏饭学,真是一个典型的嘴脸。中国社会上似乎处处都有黄天霸,天天都在「你的前程包在我身上。」

中国知识份子是世上界最可怜的一种动物,五千年来,以纯书生取得政权的,只有王莽先生一人,具次顶多刘秀先生算上一个。其他头目,这个「高祖」焉,那个「太祖」焉,「祖」字辈的头目,无一不是耍流氓耍出来的。然而王莽先生却落得万世唾骂,盖他阁下夹在两个姓刘的王朝之间,而东汉又是以西汉为号召,靠西汉那块招牌吃饭的。知识份子则是靠东汉吃饭的,就只好努力向姓刘的忠贞矣。假如王莽先生的政权能维持八百年之久,也成了「啥祖」,情况恐怕会大大的不同。不要说八百年之久啦,就是他阁下之後的王朝不是姓刘的,而是姓张王李赵,或是姓柏的,新王朝成了正统,具骂至少也轻得多。哀哉,王公。

中国知识份子能有王莽先生那种成就的不多,大多数只有一条路摆在脚前,那就是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追随一位头目,听凭摆布。所谓「君择臣,臣亦择君」,拚命向有前程的头目那个圈圈里跳,永远寄附在别人的尾巴上。主子阔啦抖啦,就大吃大喝;主子垮啦,大家树倒猢狲散;主子对这种情形自然也「眼睛是雪亮的」。读者先生千万不要被古书弄花了眼,以为主子对奴才会「坐以论道」,该古书都是知识份子写的,硬往脸上抹粉,教人起鸡皮疙瘩。宋太祖赵匡义先生把刘昌言先生撵走了之後,有一次早朝,心里痒得忍不住,问左右曰:「他哭了没?」原文是:「昌言涕泣否?」後来把吕蒙正先生免职,又是心里痒得忍不住,又问左右曰:「望复仕,目穿矣!」被钱若水先生听见,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他们的地位再,高竟不值钱如此,当晚就卷了行李,告老还乡。

其实赵匡义先生还算道德学问齐了天的。明王朝亡国之君朱由检先生更糟,他阁下一时兴起,把大臣们弄到朝堂,一字排开,向他们行上一揖,以示民主——那时的术语是以示「尊师敬道」,可是过不了三天,却把他们一个个掀翻在地,打得哭天唤地,两腿都断。朱由检先生昏蛋乎?昏蛋当然昏蛋,但也是政治制度和时代风气使然,黄天霸哲学在作怪也。

柏杨先生亲自瞻仰过的,有两人焉,一位是李鸿章先生,此公历史上的功过,自有公论,我们不谈。我们谈的是他脑筋中的「赏饭学」。他认为凡是比他官小的,都是靠他吃饭的,既都是靠我吃饭的,不教你跳楼,又不打你板子,而只是骂骂,该没关系吧。他的口头禅是「操你妈」,终於有一天操到了自己的妈。记不得啥书上看见的啦,有一位知府老爷,闻「操」之後,肃然曰:「卑职不敢操大人的妈。」李鸿章先生最後一次当官,是八国联军之役,太监拿著诏书,三更半夜敲他的门。清王朝之例,凡大臣「赐」死,都在半夜,别看李鸿章先生操人妈时,其势汹汹,一听敲门,他自己的妈有被赏他饭吃的人「操」之可能,就涕泪交流,召集家人,泣曰:「子子孙孙,切勿为官。」开门一看,原来升啦,他是否又劝他的子子孙孙可以照样为官,书上没有交待,真是遗憾。

第二位是冯焕章先生,此公伙夫出身,做到当朝一品,其官之巨之大,不用说矣。他大概是李鸿章先生的嫡传弟子,平生以黄天霸自居,把部下当成猡猪,想骂就骂,想训就训,西北军闲话轶事中,差不多都和「骂」「训」有关。後来当兵役部长,又当汀北省政府主席的鹿锺麟先生,在电话上挨了一顿臭骂後,冯焕章先生千里外还馀怒未息曰:「混蛋,给我罚跪一小时。」他答曰:「报告总司令,已经跪下啦。」说跪下真跪下,就在电话机前跪了一小时,奴态可掬,使人起敬。

从前帝王时代,再大的官见了皇帝都得磕头如捣蒜。太平天国一闹,满清政府的前程明明是包在曾国藩先生上的,结果黄天霸出现,曾国藩的前程反而倒转过来包在满清政府身上。他阁下见了慈禧太后那拉兰儿女士,跪在地下,一跪就是几个小时,因为那拉女士特别看得起他,[酱话谓之「圣眷甚隆」],要和他长谈故也。後来看他阁下跪得实在可怜,才特别开恩,准他——咦,读者先生切莫快嘴,以为准他坐下,他离坐下的距离还远哩。而是准他爬下,当然不是爬到泥地上,而是爬到锦墩上。再到了後来,该「文正公」实在太老,才第三度开恩准他作日本人状,蹲到自己的小腿上。不特此也,满清王朝中再高的官,见了皇帝和那拉兰儿女士那个烂女人,都自称为「奴才」,这个称呼太绝,可列为人类十大奇观之一。不要说叫啦,便是听一听都过瘾。可是,所有的大臣中,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当奴才的。像曾国藩先生,身为满清王朝「再生父母」,可是他想当奴才还不够格,盖只有圈里人才有资格当奴才。若曾国藩先生,只能自称为「臣」。我们不妨在这里顺便研究研究他阁下,曾先生能成功一番事业,当然颇不简单。但我们注意的却是他阁下的做官之道,真是有空前的心得,出任官崽大学堂校长,包管胜任愉快。尤其对「固位」之术,更有一手,为了自己的官,视别人性命前途如粪土。一攻入南京,马上解散湘军,以便他的官稳如泰山。此公的眼光惜乎只——於历史酱缸,而不敢稍微挣扎,只知道从历史上从取得陈旧的教训,而没有智慧向西洋吸收新的知识,所以他的境界只好——於当官,他的学问也只好——於固位,不能进一步对国家民族有何裨益。

贵阁下不要以为「骂」是一种侮辱,有此一念,天地不容。从想当奴才都当不上的镜头,可知当奴才有奴才的妙用,这妙用和「听话学」有关。嗟夫,奴才最大的特徵是听话,主子大骂特骂,是在侮辱我,乎非也,实际上却是看得起我,盖「挨骂为升官之本」,一个人不管你作了啥丧尽天良,亡国灭种之事,李鸿章先生焉,冯焕章先生焉,一见你就破口大骂,不但「操」你妈,还「操」你家所有的女人,尊心尽管放宽可也,准啥屁事都没有,盖你已经被认定是他的人啦。即令垮台,前不已言之乎,过两天又可当别的官焉。可是一旦二「章」先生见了你客气非凡,握手言欢,喊你「老哥」,呼你「贤弟」,然後含笑送客,好啦,你还想当官?当个屁吧,不祭出法律要你的尊命,已是你祖宗积德矣。

中国文字中最无法下界说的,莫过於「骂」,骂本来的意义应该是一种侮辱,你阁下骂了柏杨先生一顿,我准跳高。而柏杨先生骂了你阁下一顿,你也不会放过我,准回敬曰:「干你娘」。不特此也,三国时,代诸葛亮先生在两军阵前,碰见王朗先生,几句「皓首匹夫,苍髯老贼」,王朗先生一听,大叫一声,活活撞死马下,这真是恒古之大骂。不过,骂之为物,用之於廉耻未泯的朋友,其效尚宏,这年头王朗先生者流不多,多的是正人君子和道貌岸然。诸葛亮先生如困生到现在,骂了半天,别人无事,照漾嘻嘻笑而笑嘻嘻,他自己死怕反而会大叫一声,活活撞死马下也。

主要的是,「骂」一入官场,其意义即大变特变。柏杨先生在官崽大学堂担任教习,教的就是「挨骂学」,对此有精辟的阐扬,有志之士,可往旁听。夫「挨骂为升官之本」,有些人想挨骂还不可得。盖你收了红包的结果,如果不是挨骂,而是法律裁判,就一切都完了蛋矣。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曰:「打是亲,骂是恩」,指父母对子女而,言而能给你官做的人就是父母,被人给官做的就是儿子孙子重孙子。君读明史,读到明末种种镜头,一定拍案叫绝。魏忠贤先生不过一个被阉割了的地痞,可是因他可以给人官做,中央文武百官以及地方文武百官,几乎全都拜在他的脚下当乾儿子乾孙子乾从孙子,挤不到子孙圈里的官,便如丧考妣,以头碰墙,恨不得吃两斤巴松。既有如此跳圈之狂热,则像二「章」先生那种操操他的妈,或罚罚他的跪,不但不是侮辱,简直是一种异数。有些人在子孙圈之外徘徊流涕,想自己的妈被操,想跪上一年半载,还没有人肯下手哩。

时代进步,骂也跟著进步,操妈罚跪的时代已经过去,内容遂变得十分复杂。有那麽一天,我在街上过见一个场面,两位都是从小汔车里钻出来的人物,无眼镜的问曰:「老板叫你去干啥?」戴眼镜的答曰:「挨了一顿骂,惨啦,惨啦。」我当时就告老妻曰:「记住那家伙,他马上就要升官。」老妻不信曰:「挨骂的人还能升官?你真老糊涂。」愚妇之见,真是可叹。果然,前天翻报,升官图中有他的玉照.

盖挨骂学的精华全在於,此那就是说,老板大人呀,请瞧请瞧,你操我妈也,罚我跪也好,我仍然狂热的爱你忠,你不给我官做,你狗崽的还有天良乎?而老板大人也是如此想法,我操他妈,罚他跪,他都不变,安全可靠,莫此为甚,我不给官,给王八蛋官乎。壮哉,一到末世,就安第一。古书上可惜没有写出顶撞李鸿章先生那位知府的姓名,否则我敢打包票,他准没有前途。想当官的朋友必须把握此项秘诀,第一步是先往子圈里跳,第二步是取得挨骂格,第三步是使老板自觉他是黄天霸,第四步是「挨骂学」、「买西瓜学」、「难得糊涂学」、「一脸忠贞学」出笼。包管你明天就坐在大辨公桌之,向周弃子先生埋怨曰:「这局长真不是人干的。」你敢跟我赌一块钱哉?

一个人甘心当奴才,甘心被骂,是他真的「忠贞在此,诸神退位」乎?当然也有一种祖传的奴才胚,以当奴才为荣的,不过恐怕是大多数都另有天地。不管你怎麽整我,只要能给我官做,我就兴兴头头,前仰後合。於是,所有的看家本领,就在这种情势下,五光十色,大批出击。有些人一看小官崽大衣而车门,就大叫不得了啦,不知道在暗室之中,小电影的节目还更为精彩,这是时代的需要,无可奈何者也。有一个问题在焉,有心的人不妨四打听,在中国历史书上,几乎到都有责备别人「忘恩负义」的宣言,不外是某人焉,原来没饭吃,要不是我拉他一把,早饿死啦,可是他忘恩负义,骂他两句竟不肯接受,某人焉,原来当课的,我连升他八级,教他当处长,可是他忘恩负,竟不跳楼。呜呼,只要随便走走,所碰见的,简直全是这种有於人的人,而所感叹的,又无不是别人如何如何的忘恩负义。人听啦,好像中华民族忘恩负义的风气特盛,真是毛骨悚然。

幸而事实上颇有研究馀地,人是有权力欲的,罗素先生有一本巨「权力论」,认为权力是人类进化的动力,和唯物论,唯心论,鼎立而成为第三种学说。所以人们对权力的来源,无不诚惶诚恐。该来源如果是选民,则他忠选民。该来源如果是君主,则他忠君主。该来源如果是柏杨生,他忠柏杨先生。该来源如果是官崽二抓牌,则他效忠官崽二抓牌。这里面最大的分野是,效忠於选民,他可以维持他人性的尊严。如果效忠於杨先生,我既操他妈又罚他跪,必要时还要他闻屁尝粪,他的自尊心恐怕很难维持。一个没有自尊心的人,要想他像一个有自尊心的人一样,倔强不变,可乎?在另一方面,使人最大的困惑是,明明用的是奴才,却异想天开,希望该奴才像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。从前对人,以国士待之,则国士报之。而今对人,以奴才待之,却希冀以国士报之。用玩奴才的手段去结死党,怎不到处喊人心不古哉?一个月几百几千薪金雇别人的劳力,到时候却要他从十八层楼往下跳,不跳就是忘恩负义,如果颠倒过来,老板大人阁下自己往下跳乎?即令有格外的施恩,已用格外的谄媚报答之矣。人的性格是一贯的,他为啥向你低头?为啥你操他妈罚他跪他还满面红光?是因为你给他官做,一旦你稀里花拉,不能给他官做啦,再想如法炮制,自然不接受,盖他去找别的能给他官做的人啦。这个道理,比柏杨先生张口向你阁下借一块钱,都明白,没啥好商量的也。

中国知识份子走的路,两千年来,都是固定了的,咬定一个主子,吃人一碗赏下来的饭,不但没有第二路可走,而且除了这一条路外,想活下去都有点困难.自然而然的就产生了「人生以做官为目的」的地下哲学,一切为主子服务矣.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一位,应推叔孙通先生,研究他一生的奇遇,可看出中国六化所缺少的灵性倒底哪里去啦.他阁下原来是秦王朝的「待诏博士」,陈胜先生揭竿叛变後,消息傅到咸阳,二世皇帝嬴胡亥先生表示民主,特向大家徵求意见,诸生三十馀人说老实话曰:「人臣无将,将则反,罪死无赦,愿陛下发兵击之。」嬴胡亥先生一听,勃然大怒,叔孙通先生瞧在眼里,一脸忠贞学出笼,急忙奏曰:「诸生解皆非,夫天下一家,毁郡县城,铄其兵,视天下弗复用,且明主在上,[柏杨先生按:这一巴掌拍的结实],法於下,吏人秦职,四方辐辏,安有反者?此特群盗鼠窃,何足置齿牙哉。邵守尉令捕诛,何足忧。」嬴胡亥先生是一个短命鬼,当皇帝不到三年,就被子孙圈中坚份子赵高先生一刀,戳穿尊肚。满朝文武似乎只有叔孙通先生摸了个准,盖昏庸骄愎的家伙,最大的特徵是喜欢听顺耳的话。诸生们老老实实说真话,嬴胡亥先生当然大怒,「这种地头蛇头目,中国多的很,荦荦大者,又有二人焉,杨广先生和朱由检先生是也」,叔孙通先生信口雌黄了一顿,就立刻浑身舒服。史书上说,嬴先生马上就赏了他二十匹西服料,一件大衣,另外,升他为正式「博士」。

叔孙通先生回到家里,那些大败的人心里不服,找他理论,问曰:「陈胜明明是叛变,你为啥说了一大堆,不嫌谄媚得过火呀?」请看他阁下如何应对,答曰:「你们不知我也,我不把他弄得晕晕忽忽,而像你们一样,也说真话,咱们今天还能平平安安回家哉?」这是一个千古不灭的镜头,上下交相骗,而国砸矣。嗟夫,我们能责备叔孙通先生骗乎?地头蛇一手拿著皮鞭,一手拿著「帛二十匹」、「拜为博士」,威迫利诱,逼你非骗不可。换了柏杨先生,左一思,右一想,恐怕说出来的话,比叔孙通先生还要使他阁下过瘾。但叔孙通先生高明的地方是,他在升官发财之後,并没有鬼迷心窍,沾沾自喜,看准了秦王朝马上就要打烊,乃卷起行李,逃之夭夭,投奔别的主子去啦。大概他的霉气未退,所投奔的对象,一个个也跟著打烊。先投奔薛,薛已降楚,再投奔楚,楚又灭亡。辗转了若干年,没有立脚之地,最後归汉,刘邦先生瞧他穿著儒生衣服,又宽又大,幌来幌去,简直从心眼里讨厌。叔孙通先生何等聪明,就立刻改装,短衣短裤。

叔孙通先生跑来跑去,并不是孤伶伶的跑,而是有一群学生——以他为首的子孙圈,在他的屁股後,跟著跑。希望有朝一日,刘邦先生给老师一个官做,以便吃菜的菜,喝汤的喝汤。可是想不到叔孙通先生不但不向刘邦先推荐他们,反而把些三竿子打不著的强盗匪徒之类,硬往里拉,於是学生全体哗然,且看史书上如何写吧,汉书云:「通[叔孙通]之降汉,从弟子百馀人,然无所进,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。弟子皆曰:事先生数年,幸得从降汉,今不进臣等,专言大猾,何也。」大猾者,知识份子瞧不起粗线条,口头上占便宜的话也。叔孙通先生解释曰:「刘邦现在拼命打天下,你们能斗一下?当然先推荐泼皮亡命之辈。各位同志且稍安勿躁,我忘不了你们。」果然,刘邦先生拳打脚踢,搞出了一个王朝,当了皇帝。而皇帝也好,大臣也好,将军也好,当初大家都是大哥二哥麻子哥,不分彼此,咬耳朵摸屁股的朋友,天下是大家打下的,要高兴当然一齐高兴,「群臣饮宴争功,醉或妄呼,拔剑击柱,」把刘邦先生搞得焦头烂额。叔孙通先生抓住机会,建议「共起朝仪」,共起朝仪的结果是刘邦先生大悦,曰:「俺今天才知道当皇帝之妙也。」於是,叔孙通先生趁著主子大悦之际,缘竿而上,把他的学生荐了上去,刘邦先生乃一一发表他们为「郎」,「类似现在次长、司长、科长之类的官」。叔孙通先生也真会做人,刘邦先生不是赏了他五百斤黄金乎?他也转送给学生,学生欢呼雷动,赞曰:「叔孙先生真是圣人,知当世务。」

我想读者先生现在可以了解「圣人」的定义矣,圣人者,「知当世务」,能弄到官做,也能给人官做之人也。社会上很多奇异的事情,便由此发生,在洋大人之国,不学一定无术,而在我们中国,不学硬是有术,谁使他有术乎?官使他有术也。那也就是说,官就是圣人,官大啦,道德学问也跟著。大有很多场合,大官崽端著嘴脸,猛训小官崽曰:「你看的只是局部现象,而我看的是全局,我必须考虑到全局。」直把小官崽训的张口结舌。其实他懂得啥叫全局?他如果有眼光看全局,早买麻绳上吊矣。他的哲学根据就是官大学问,大盖远在两千年之前,叔孙通先生起,圣人就和官崽结合,化而为一,弄得既官且圣,既圣又官。一旦柏杨先生的洋女婿,[按:柏杨先生令嫒於前年和美国一位擦皮鞋的纽约隆重结婚,好不可羡。读者先生不必送礼啦,原地肃立致敬即可啦],只要由他向当朝一品提一提他岳父如何如何,依目前风气,凡洋大人一提的,无不身价十倍,则我当个地震局局长,准不成问题。走马上任之後,用不了三天,我就是地震专家矣。盖只有手中有权,便是圣人,说啥都懂,训起人来,头头是道。

叔孙通先生最大的功劳是代编字典的「圣人」定义,要想当圣人,非有权给人官做不可。有权给人官做,才能玫训词而勉後进,否则便不值一文也,不要说社会上啦,就是在至高的大学堂里,年头也有不对,柏杨先生想当年念书时,对教习们由内心发出敬意,老师布鞋长发,棉袍上都是补钉,敬意反而更增。现在恐怕不太简单,一个有权给学生官做,或有力把学生弄出国的教习,才有份量。别瞧把孔丘先生恭敬的昏头转向,那是孔丘先生死啦,如果他阁下还活著,去国立台湾大学当教书试试,恐怕没有人听他「言寡尤,行寡悔」那一套。

除了为「圣人」下定义外,叔孙通先生还作了一件启示,那就是老板大人和子孙圈的关系,在於能不能给他们好处,诸生追随叔孙通先生东跑西跑,总算死心塌地矣,书上虽没有详加描写,但主奴间的感人事,一定很多很多。可是逐渐的他们不耐起来,来了个窝里反,群起而向老师提出质问。幸亏老师身怀绝技,不负众望,否则僵到最後,一哄而散,那才精彩。故任何老皮大人必须有官在手,前面不是提过明末皇帝朱由检先生乎,别看他凶暴起,恶气冲天,一旦李自成先生进了北京,他阁下没猴子玩啦,再不能给人官做啦,大家立刻就表演「众叛亲离」,以致他亲自敲钟召集百官,都没人理。历史上对该现象十分浩叹,其实没啥可浩叹的,怎样聚,怎麽样散,没有把他绑起来献给新老板已算高级文化矣。

韩非子曰:「王者与师处,霸者与友处,亡国之君,与奴隶处。」开创大局的领袖,尊敬他任用的人,像周武王姬发先生对姜子牙先生,尊之为尚父;像齐桓公姜小白先生对管仲先生,尊之为仲父;像汉昭烈帝刘备先生对诸葛亮先生,甚至表示把政权都愿让给。他其次则把他用的人当作朋友,这例子多如牛毛,刘邦先生和萧何、韩信、张良,一直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;苻坚先生和王猛先生,一见倾心,成为至友;李世民先生的左右手,也都情若兄弟。可是,「亡国之君,与奴隶处。」呜呼,创业之世,用人唯才,年长者成了老师年轻者成了朋友。等到政权稳定,进入守成,用人便不管才不才啦,只瞧瞧资格如何,这就开始发僵。等到末世,天下大乱,用人安全第一,就只有子孙圈矣,子孙圈中人都是靠聪明而被赏饭吃,而不是靠智慧换饭吃的,老板大人左一看焉,一堆谄媚的脸,颂他天纵英明;右一看焉,一群举业的脸,颂他不同凡响。他怎能不飘飘然而晕晕忽,偶尔操操妈,罚罚跪,自理所当然。

人才

社会上嚷嚷得最厉害,连耳朵都震聋的一句话是:「没有人才」,也难怪有此嚷嚷,多少年来,无论大事小事,几乎没有一件事不窝窝囊囊,丢人砸锅。小民固然望人才如大旱之望海龙王,便是高高在上的二抓份子,私欲满足之馀,也想到人才之妙,而兴「没有人才」之叹。好像中国气数已尽,人才到,此嘎然而止,绝了种啦;旧有的人才死光,再没有新的人才啦。尤其是二抓牌,坐在辨公桌後翘起尊腿,自得其乐,偶尔抬头一瞧,四周站的全是给他们官做的子孙圈,想操其妈就操其妈,想罚其跪就罚其跪,自己一咳嗽就有人研究该咳嗽的哲学基础;自己一搔耳,就有人立刻以头碰地表示搔得好呀搔得好。而那些圈外之人,有的不准操他妈,有的连罚站都不接受,有的多嘴多舌,有的专唱反调,有的不听话,有的更为荒唐,竟然说我的咳嗽是害感冒,而搔耳不过因为痒。呜呼,在他阁下的尊眼之中除了奴才,就是乱民,同样也是没有人才。

问题就在於,中国真的气数已尽,人才也真的绝了种乎哉?恐怕多少有点量馀地,唐太宗李世民先生有一次教封德彝先生举荐贤良,好久没有消息,李世民先生催他,你猜他说啥?他也是绝种论,答曰:「非不尽心也,但於今未得奇才。」好像凡是奇才之士,额上都刻著字,他一拣就拣到了手,既然没有刻字的,便木法度,於是李世民先生曰:「但患己不能知,安可诬一世人。」这一个钉子碰得响亮,千载以下,仍在耳际缭绕。还有後高祖姚兴先,也有一钉,他梁喜先生物色人才,也是过了很,久再催促,梁公也是绝种论,答曰:「未得其人,可谓世之乏才。」姚兴先生曰:「卿自识拔不明,岂得远四海乎?」李世民先生和姚兴先生,仅凭这个钉子,就应该名垂寰宇。有的人动不动就叹没有人才,应该马上送到地方法院,去吃诽谤官司。

君读过王安石先生论孟尝君之文乎?孟尝君田文先生是战国时代三「君」之一,也是三「君」之首,他阁下有一次出使国,昭王嬴稷先生打算逮捕杀之,以除後患。田文先生听啦,急得团团转,转到最後,人才出焉,一个圈里人善於窃盗,乃夜入秦宫,把田文先生送给嬴稷先生一件价值五十万美金的海勃龙大衣,偷了出来,转献给嬴稷先生的宠姬,该宠姬想那一件大衣想得要命,一见大喜,乃在嬴稷先生眼前,用了点功夫,这才放他回去。走到函谷关,值半夜,按当时的法律,鸡鸣才开关,田文先生第二度团团转,恐怕嬴稷先生改变主意,派兵追赶,一旦追赶得上,便尊命休矣。到了此时人才又出,另一个圈里人善於鸡叫,就当场表演,叫了两下,别的公鸡在梦中被该叫声惊醒,糊里糊涂也跟著叫,结果你叫他也叫,关门大开,他才算逃脱虎口。田文先生逃虎口之後,用不著说,一定芳心大喜,拍屁股曰:「幸亏我天纵英明,人才丛生。」即令他阁下没有这麽说,恐怕也会这麽想,想到得意之处,难免一番沾沾自喜。

然而王安石先生却觉得颇不对劲,他有一篇「读孟尝君传」,字数不多,且抄在下面:

「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,士以故归之,而卒赖其力,以脱於虎豹之秦。嗟乎,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,岂足以言得士?不然擅齐之强,得一士焉,宜可以南面而制秦,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?鸡鸣狗盗之出其门,此士之所以不至也。」

王安石先生认为,以齐国面积之大,人口之多,只要有一个半个人才,便足可以强盛,足可以把秦整的七零八落,田文先生根本就不会被叫到秦国去,受要囚要杀之辱。正因为田文先生左右充满了鸡鸣狗盗之徒,真正人才,才落荒而逃。

王安石先生为田文先生上了一个尊号,曰:「鸡鸣狗盗之雄」,中国历史上这镜头很多,有些人看起来精明能干,小聪明如连珠炮,忽冬忽冬,俨然俨然,实际上不过一个「奴才总管」、「一圈之长」而已焉。夫二抓牌尊眼中,人才和不听话是不可分的,事实上人才有些时候也确实不听话,盖奴才头「操」奴才的妈,奴才马上就在门口挂匾志庆;一圈之长罚子孙圈跪,子孙圈马上就削半截。如果刘备先生操诸葛亮先生的妈,或苻坚先生罚王猛先生的跪,恐怕他们很难忠贞不误。不特此也,纵然二抓牌於心不忍,其奴才一看,咦!你怎敢不把亲娘献上去呀,显然还有保留,这种人不可靠不可靠,也无你立足之地。

前已言之矣,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,开创之初,无不人才济济。可是到了後来,圈圈出笼,就非关系不行,而「才难」了矣。「才难」似乎并不对题,教头目舒服的人才固多的是,只不过教国家兴隆强盛的「才」才「难」。初期的姜小白先生,大智大慧,想吃山珍海味,就找易牙,想当圣人,满足满足自尊和虚荣,就找开方,想玩玩女人,就找竖刁,想治治国,把齐国弄强,就找管仲。等到管仲先生一命归天,他把国事寄托到前三个人才身上,就糟了大糕,其结局如何,世人尽知,活活饿死不算,连尸首都生了蛆,还没人发现。我们向不以「死」来衡量人,对不得善终的忠臣义士和英雄豪杰,敬意没有稍衰,但把齐国弄成那种样子,姜小白先生之昏,千载以下,尤使人跺脚。

人才和奴才誓不并立,奴才永远成不了人才,而人才也永远成不了奴才。表面看起来,越是末世,人才越少,左也窝囊,右也纰漏。古人谈到一个王朝的衰亡,往往叹曰:「气数已尽」,到了无可奈何之时,也只好这麽一叹。不过柏杨先生以为,似乎并不见得,盖气数尽者,人才绝也。问题恐怕是,越到末世,不但人才并不越少,相反的,人才反而越多。君不见旧政权垮台,新政权成立,在新政权下,不都是人才如云乎哉?秦王朝末尾几年,只剩下赵高先生一人,可是西汉王朝的开国功臣张良先生,韩信先生、萧何先生,固是秦王朝属下的乱民也。隋王朝末尾几年,也只剩下虞世基先生一人,可是唐王朝开国功臣李靖先生、尉迟恭先生、魏徵先生,同样隋王朝属下的乱民也。

末世政治最大的特徵,是把人才一一逼成乱民。这并不是说处心积虑的要别人反,而是「天下为私」的结果,有些酱不住的人,不得不反。君一看水浒传便知,像林冲先生,高太尉手执钢刀,咆哮曰:「你反不反?不反,老子就杀!」头目高坐堂上,凶态可掬,当然不怕你反。张三反焉,大刀一挥,喀嚓一声,杀掉其头。李四反焉,大刀一挥,喀嗦一声,杀掉其头。只见他举刀如飞,威风凛凛。可是「反」是他阁下努力制造出来的,所以即令活活累死,也杀不完。杀来杀去,终於遇到一个脖子硬的,不是喀嚓一声啦,而是当啷一声,大刀震落在地,一个新政权出现。战国时代毛遂先生的故事,可帮助我们了解末世何以「才难」,平原君赵胜先生那一套话,听起来能把人气断了筋,他曰:「大丈夫处世,像把锥子放到口袋里,尖端会立刻透出来。阁下在我这里三年,默默无闻,也没有一个人说你好话,恐怕你没啥没啥。」毛遂先生曰:「假如我被放到口袋里,尖端早透出来啦,而是我根本没有被放到口袋里呀。」盖口袋已被圈圈扎住,谁都放不进去,举目所及,不是在垃圾箱里烂著,就是已上了梁山,读史至此,涕泪交集。